前几天到太原去开会,主办者让我谈谈叙事医学。开会两周前我还不知道“叙事医学”这四个字,有些赶鸭子上架,赶紧恶补了一下。“叙事医学”这个名词是在2001年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丽塔·卡伦医生首先提出,主要是通过文学叙事来丰富医学认知生命、疾苦、死亡的意义,目的在于调整日益紧张的医患关系,聆听被科学话语所排斥的病人的声音。简单地讲就是通过讲故事把医者,病人紧紧的联系在一起。故事里有情、有感、有温度,这样就避免了冰冷的仪器,冷酷的数字在医者和病人之间产生的一条不和谐的鸿沟。

人骨子里都具备讲故事的天赋,因为人在娘胎里就开始聆听母亲那些似懂非懂的故事,耳熏目染,听故事的人也就慢慢成了讲故事的人。生活中每个人都喜欢听故事,因为故事里有知识,有情感,有味道,有欢笑。生活中讲故事的人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和颜悦色;他们的心情总是欢快愉悦、乐以忘忧。所以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是一拍即合,你讲我听或我讲你听,彼此配合的天衣无缝,彼此相处的其乐融融。医学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用一个鲜活的故事讲述出来。故事的主人公是医者,是病人。医学的故事可以有长有短、有喜有悲;但医学的故事一定不会没有情、没有感。医学是治病救人的学科,是与人的痛苦直接相关的学科。疾病本身没有生命性,但病人除了是活着的生物体,病人是有思想、有感情、是可以被痛苦所左右。一句话,发生在医院里的故事一定是有情感互动的。如果只把病人看成疾病的代名词,忘记了他的人的属性,医学就会走向平庸,医学里的故事也就变得乏味可陈了。

叙事医学是一门学问,要有许多理论的支撑,同时也含有文学的技巧,但做好这门学问最重要的是医者的情怀、医者的爱心和医者的格局。叙事医学这个概念提出不到20年的时间,可“医者仁心”、“医患共情”早在希波克拉底时期就已经存在了。那时医生会亲自走进病人的家里,坐到病人的床前,与其沟通送去温暖,带去安慰。不少医生冒着生命危险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以解救病人的痛苦。所以医学自从进入公众的视野,它就是一个有情、有温度的专业。医者被比喻成牧师、天使。他除了可以治病,还可以拯救病人的心灵。医学不是纯粹的科学,它是以科学为准绳,以人文为主线,以经验为先导,直抵病人躯体和心理的学科。看病不是医学的最终目标,救人是医学的根本。能看病的医生是匠的范畴,能救人的医生是师的高度。

在我看来,现代医学的进步不是医者自身本领的提高,而是科技的发展。正是先进仪器设备的出现使得许多之前不能诊断和不能治疗的疑难杂症得到了及时诊治,所以,归根到底当代医学水平的进展是技术设备打败了疾病。可现在医者们却为此沾沾自喜,自认为本领超越了前人,能力似乎通天,唯医学技术可以无往而不胜。特别遗憾的是越来越多的医者失去了现在医学的独特性、谦卑性、责任心、同理心。人性的力量被技术的力量渐渐取而代之。不能认识病人的困境;不能理解病人的痛苦所在;不能与病人共情;不能在病人康复、与慢性病作斗争,以及面对死亡时与他们同在。医患之间没有了情感的互动,少了经常性的安慰。故事没有了,感情的火花熄灭了,祥和的气氛被没有思想,不能互动的仪器和数据所占据了。

痛苦是发生在病人身上,谁得病谁难受。讲故事具有主观性,是个体生命经验的自我解读;也是人性的体现,是个体生命的内在要求。与其对疾病本质进行抽象的哲学分析,医者更应该去研究受到不同病痛折磨的病人各自的病中故事。有时故事可以编,但生活亲历的故事不可以编;编造的故事再生动也很难动人,而疾病的真情实感哪怕未成曲调也会使人心醉神迷,感同身受。用心倾听别人的故事比随意听听别人的讲话能够让人变得更敏锐。但如果医者不爱听或没时间听病人的故事,医者也没时间或不爱给病人讲故事,双方的共情就没有了基础,进而误解就会伴随而来,医患之间的关系也就很难保持融洽。所以,医者拿出一些时间跟病人谈谈心,聊聊天,听听病人的故事,医者所要得到的病史就清楚了,病人的生活习惯也掌握了,病人的脾气秉性也摸透了,倾听那一时刻病人对医者的情也就领了。医者再把对疾病的来龙去脉,预后的走势,平时的注意事项精准地讲给病人。病看了,心交了,两全其美,医患之间还会有什么矛盾呢?

叙事就是回归医学本身,以情说话,用情看病,医学不能少了这个字。医学技术的掌握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医学情怀的养成是需要花一番苦功的。首先医者要有爱心、同情心、怜悯心,这是踏进医者这个行当的基础。同时它需要感情的投入,需要头脑的悟性,需要工作中适宜的土壤。医者的情怀有了,讲出好故事也就顺理成章了。掌握了叙事的本领,医者更能够关注病人,更能够体会病人的经历,更会反思自己的实践,更能够精确地阐述病人讲述的疾病故事,成为陪伴病人走过疾病旅程可以信赖的伙伴。医学不完美,人也有欠缺,这世界需要包容、需要沟通、需要彼此之间的倾听。医学技术再发展一百年仍然不是万能的,医者需要了解病人在疾病之外的生命境况,进入到病人身处的场景,共情、共识。

人人都有讲故事的欲望,但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故事讲的最真实,最有情感。病人对痛苦感受最深,医者对痛苦的场景感悟最多。病人把故事讲给医者,医者把故事讲给病人,故事让他们之间产生感情的互动,激发心灵的碰撞,进而一起携手奏响医患共和谐的交响曲。这就是我对叙事医学肤浅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