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受清华长庚医院王仲主任之邀,参加他们医院的一次人文讲座。讲座安排在早上7点15分开始,大约30分钟左右的时长,之后并不影响8点开始的临床工作。这个讲座据说在清华长庚医院正式开院前就有了,算上我今天讲的已经是第195期了。每次讲座都不讲具体临床专业上的内容,更多的是与医学相关的其他方面的知识,医学人文无疑是一项主要的讲座内容。这个创意很好,充分利用了时间。只是能有多少人参加就不好说了,毕竟这个时间需要听讲的人要比平常早起床1个小时。我本来也没打算会指望有多少人来听,一是时间太早,二是讲的专题并不是我们现阶段临床医生的热门菜。


7点到了长庚医院,王仲主任把接到了讲课礼堂旁边的休息室,我们两个人还没有落座,医院的党委书记就到了,显然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换,周月红书记说是专门来听这个讲座来的。当然不是奔着我,而是冲着今天的活动。到了礼堂再一看,人聚集的已让我足可以欣慰了,有了1/3的上座率。快到讲课的时间了,董家鸿院长穿着白大衣风尘尘仆仆地出现了,既没有院长的威严,也没有院士的距离感,亲切地和我握手、寒暄,就如同一位普通的专家。之前清华长庚医院因为公事和私事来过若干次,哪一次都没有见到过董院长和周书记,更别说同一时刻院长和书记一起出现了。本来想着一次没有任何压力的讲课,一下子变得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了。半个多小时的讲座很快就结束了,随之惶恐不安的心也平复了下来。当王仲主任就要宣布会议结束的时候,董院长示意站起来,很认真地问我:叙事医学以什么方式可以在临床开展起来。没有想到院长和书记全程听了我的讲课,而且还能就叙事医学最根本的问题,也就是落地方式,与我互动交流。



接触叙事医学不到一年的时间,在大大小小的场合也讲了不下十余场,感兴趣的人有,可要求实践的人不多。特别在病人多的三甲医院,总会有人问我:从哪里找那么多时间跟病人讲故事呢?有一次一所民营的三级医院领导想了解一下叙事医学具体是干什么的,我就把叙事医学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但当聊到叙事医学的落地需要让医生书写平行病历的时候,一位领导说,书写平行病历对于临床医生不现实,如果你要在我们医院讲叙事医学,最好不要谈平行病历。所以在许多人看来,叙事医学还是一个口号性的东西,并没有认识到它是一个帮助医生了解病人,从而融入到病人真实情感世界,感同身受地体验病人面临疾苦的一种方法。


叙事医学从2001年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丽塔·卡伦医生提出至今已经快20年了,在美国大多数的医学院校都设置了叙事医学这门课,医学的主流杂志也刊登了不少有关叙事医学的文章。2016年,美国医学院协会主席和首席执行官与美国国家人文基金会主席首次会晤,审议支持医学院人文教学的联合项目,由此产生了一个着眼于医学教育中人文和艺术的2017年全国思想领袖论坛,并制定了持续合作计划。叙事医学在十多年前被引入到中国,18年有了“叙事医学”杂志,也是在当年叙事医学被列为住院医师的规培教材,虽说近年来叙事医学在国内动静不小,但在医学网站上搜一搜有关叙事医学的文章与医学技术类的文章比较起来还是少的可怜。不能不说在主管部门,在医生眼里,医学还没有进入到人学高度。在许多人看来,医学的博弈还是在疾病与技术的较量。


但法国医生亚历克斯·卡雷尔曾经说过:人是一个极其复杂、不可分割的整体,我们无法获得人的一个简单表达。我们找不到什么方法,能够同时在整体上、部分上以及与外部世界的关联上理解人。为了分析自己,我们被迫求助于各种不同的方法,从而运用好几门科学。从人这个对象身上,它们只能抽象出各自方法所能产生的结果,这些抽象概念全部累加起来依然没有具体事实那么丰富。它们丢弃了抽象后的残余,而这些残余部分十分重要,不容忽视。解剖学、化学、生理学、心理学、教育学、历史学、社会学以及政治经济学,它们对各自主题的研究都不够透彻,在这些专家眼中,人远远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实在的人,他仅仅是一个模式,由各种科学方法所建立的基模构成。亚历克斯·卡雷尔不是一位普通医生,他是1912年诺贝尔生理学与医学奖获得者,发明了更有效的血管缝合术。即使这样一位在医术上出类拔萃的人,依然在理智上强调了医学的整体性,医学是用科学所代替不了的人学。



今天谈叙事医学,也不是让医生放弃医学技术本身,而是让医生在繁忙的临床工作中,能够冷静地思考一下,医学的科学性在哪里?医学到底有没有人学的属性?医生是站在人的高度去看病?还是在疾病的范畴去摸索?生命的意义不是被疾病所赋予的,生命的价值一定是在精神的层面体现出来的。医学的复杂,是因为人的复杂,疾病可以分类,而病人是一个人一个样,它是由精神心理所决定的。叙事医学就是以人为突破口,关注、倾听每一位病人在得病过程中的情感经历,或恐惧、或孤独、或无奈,而不仅仅只是疾病本身。对于疾病可以谈科学,而对于病人谈科学就多多少少失去了意义。如果医生们一味的不顾及病人整体精神和心理的感受,单纯用解剖的知识,生理的知识,免疫的知识,从器官、组织、细胞、分子水平解释疾病,难免就会使医生们的思维带上16-17世纪机械论思维模式或者是18-19世纪的生物医学模式的痕迹。实际人为大,疾病为二已经在20世纪70年代被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所认可。但时至今日叙事医学在临床诊病、治病中仍然举步维艰,与病人的交流、沟通更多的还是依赖化验单、影像报告、病理结果这些“科学”的指标,不能不说对于病人,对于日后也要成为病人的医生是一种遗憾。


清华长庚医院的两位主管领导,不能不说不忙,他们有管理的忙,有业务的忙,但却能支持195期的与医学技术没有直接关系的专题学习,从我的理解,那就是在他们的心里,一位医生的成长光靠医学技术本身是不行的。现在的医学教育以疾病为中心,忽视了医学的人学属性。医生的淡定,不拘言笑,权威不一定就是被病人接受的好医生,也不一定就会养成仁心仁术的大医生。医生的修炼既在技术,更在仁心。技术好学,仁心难养。叙事医学就是让医生在疾病的境遇下关注病人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人对苦难的理解都是一致的,人在真实的场景中都会有真情流露,这一切都会使医生在医学技术之外自然地思考病人精神的痛,疾病的苦。这就是一种关爱,是医生从内心深处对病人痛苦的一种理解和同情。有了这种关爱,医生就会情不自禁地,全神贯注到对病人的照顾当中去。


叙事医学不是一句口号,也不是几位人文工作者说说而已。叙事医学应该被更多的人关注、践行,既有像清华长庚医院的董院长和周书记那样的管理者,更要有在临床一线冲锋陷阵的医护人员。叙事医学不是多此一举,没事找事,只要医学的人学属性不变,叙事医学就有生根发芽的土壤。叙事医学不是耽误时间,而是每一位有情感医生养成的必由之路。不掌握医学技术不能称其为医生,没有与病人情感共舞的医生一定不是出色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