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8年接触叙事医学后,就当时自己对叙事医学的两个工具之一的平行病历写了3篇体会,那时《叙事医学》教材还没有出版。随着《叙事医学》教材的出版,加上这几年对叙事医学进一步的了解,还想再谈一谈平行病历。做医生的都知道,病历是医生的基本功,也是衡量医生临床思维的一项重要手段。有时不需要接触医生本人,只看一眼其书写的病历,对医生的印象基本就形成了一个大概轮廓——医生的思路是否清晰,在管理病人时态度是否认真,医生的本领是否货真价实。这几年参加了几次卫健委对部属医院的高级职称评审,其中有一项内容就是准备晋升高级职称医生要提交5份病历,评委对5份病历先进行打分。看了病历后,与提交的其他材料或真人一对比,病历的书写基本反映了一位医生的真才实学。所以也难怪,协和医院把病历作为医院人才辈出,薪火相传的三宝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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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叙事医学说到的平行病历和刚才谈到每一位医生都必须书写的临床病历还不是一回事。简单地讲,临床病历写的是病,平行病历写的是人。在《叙事医学》教材讲到:临床病历是风格严谨的技术文本,没有自由发挥写作风格的个性空间。而构成平行病历的基本语言不是专业术语,而是叙事语言。平行病历基于医生独自视角、独立思考、独到写作,是体现叙事者价值取向、情感世界的叙事文本。临床病历重在疾病诊疗依据的探求、疾病过程的客观记载、治疗方案及护理计划的安排,指征和数据是关键。平行病历重在充斥情感的张力和价值的负荷,共情和反思是关键。可以说临床病历体现的是理性和科学,平行病历展示的是感性和人学。


一直以来医学的培养是以理性和科学为出发点,所以在医生的眼里疾病的来龙去脉,总要自圆其说。不可否认对于有些疾病这个问题已得到了圆满解决,但临床也遇到了许多来无影去无踪的疾病,同时也发现了用科学的手段不能降伏的疾病。如2003年的SARS,至今还在困扰人类的新冠疫情,癌症的早期发现,耐药细菌的感染,以及各种慢性病的处置,虽然有这样或那样的医学理论,也有这样或那样的科学方法,可结果并不乐观。我们也都相信有一天科学能帮助梳理出答案,找到解决的途径,只是这一天遥遥无期,对于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从这一个层面来看,如果医学的培养只是定格在疾病的理性和科学上,无视人的喜怒哀乐,那么在理性概率之外的病人,将永远不会获得好的就医感受。


叙事医学是一种以叙事能力的展现为手段的医学实践活动。叙事医学实践通过叙事能力,采用平行病历的方法,“平行”意味着记录“病”的临床病历与书写“人”的平行病历共同构成一份完整的医学文献。通过双轨临床书写,协调人文与技术,让医生决策和患者感受达成平衡,进而医患携手走出医学的局限,完成在理性和科学不能触及到的心灵、情感和精神上的和谐统一。平行病历可以提升人文价值、体现人文共情、促进自觉反思、和谐医患关系、排解负性情绪,最终提高医疗质量。这样看来,作为一名临床医生除了写好临床病历,不丢失对疾病的理性和科学的思考外,还应该写好平行病历,把对病人的疾苦内化为医学人文情怀。


这是我们在海南医学院上叙事医学公共选修课时,一名医学生写的平行病历节选:


当将患者的遗体运出ICU时,我忽然看到了,所有的医生和护士同时站立,面向患者走出去的大门,目送他的离去。当ICU的大门沉重的关上时,他们仍然不愿意离开……ICU的见习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一个没有感情的医生,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因为患者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他们是有感情的,他们需要感情的寄托,所以我们也只有用感情来对待他们,我们才能走到他们心里,让他们感觉到我们对他们的良苦用心与尊重。


之前在一篇文章里,我对平行病历的书写讲了十六条看法,这些看法来自于与病人相处的体验。当然每一位医生都有自己的临床经历,因为病人不同,医生的心境也不同,所以每一位医生都会有独到的书写平行病历的心得和感悟。其实平行病历与临床病历最大的差别,就是没有绝对的条条框框,每一位书写者都可以从自己的本心出发,在书写上尽情的发挥。平行病历是感性的,是站在人的角度思考的,不管我们如何表述,最后平行病历的落脚点一定是医患共情和医学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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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患共情是指医者体验患者内心世界的能力。医者通过观察、倾听,虽无法亲历患者的遭遇,但把自己投射到患者境遇中去感同身受,一旦医者内心被感动,就会为医者扶助患者走出困顿的心境提供了前提条件。共情是平行病历的扳机,一经扣动,就会被带入其中。医学反思是医学内在的、自觉的、共情基础之上的、发自肺腑的自我督查、自我检讨、自我纠偏、自我升华的思维活动。人与动物都有情感,但思维是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共情之下的反思是平行病历的一种升华,反思需要具有一定的理论修养,还要具有超越自我的高度,批判自我的心胸。所以平行病历不但培养了医者的情怀、悲悯,还提升了医者的格局和智慧。


临床病历写好写不好差别太大,虽然临床病历只写疾病,并且从做医学生就开始学习写临床病历,可却有一辈子也写不规范的医生。平行病历写病又写人,而且是在当了医生半路开始,可想而知书写好平行病历也不会一蹴而就。既然践行叙事医学少不了书写平行病历,所以每一位医生也要像当年学习临床病历一样,抱有一个积极的态度,态度决定于行动。


上面谈到,平行病历没有绝对的条条框框,但它也有一个大概的结构。叙事就是讲故事,平行病历就是书写人与疾病的故事。既然是故事就要有一定的代表性,启发性和感人性。不是让医者把所有的临床事件都写成平行病历,这就需要医者在临床上发掘值得书写的故事,这就是选材。材选好,就要给它一个名字。起名字是有学问的,好的名字可以为平行病历增色,名字起砸了,也会适得其反。其他就是平行病历常有的元素:时间、地点、人物、情境;冲突、转折、情节、细节;抒情、说理、共情、反思。在这里冲突、转折是故事的精彩所在,也是需要作者下功夫书写的,这部分写好了,也就为共情、反思提供了顺理成章的铺垫。共情和反思是平行病历的核心,是考验作者人文修养和医者情怀的关键所在。


人骨子里都喜欢听故事,故事听久了也就有了讲故事的冲动。世间的人都是唯一的,所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故事,大胆地讲出来,也许它就会带来不一样的感动。有了故事,也就有了素材。不是人人天生都是小说家,但后天的习得,也会在书写上变得熟能生巧。写作可以让人敏感,让人精细,让人思考,让人发现不足。特别是医者有了写作的冲动,可以让他从不同的视角观察病人,带着不同的情感与病人互动,这不就是叙事医学的价值所在吗?


书写平行病历不一定都会把医者变成作家,当然也不是其目的所在。但却可以像《叙事医学原则与实践》一书写的:我写作,于是世界不会向我关闭。世界不会变的更小,世界朝着开放、未来和可能的方向运行。我写作,我感到每一种人类境遇之中都蕴含着多种可能,我感到自己在其中有能力选择。我感到自由的甜蜜,我一度以为已经失去了它。我写作,于是我感到文字的精确用法如同灵药。卡伦在《叙事医学——叙述疾病的故事》写到:平行病历真正的目的就是让医者懂得病人的真实遭遇,以及清晰地审视自己在临床实践中的心路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