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听故事有先天的敏感性,人对故事的喜爱是发自骨子里的。毛姆说:听故事的欲望在人类身上就像对财富一样根深蒂固。故事里有知识、有情感、有快乐,除了物质之外,故事满足了人们对精神上的许多欲求。记得小时候,食品不如现在丰富,玩具也不多,每天能给大家带来寄托的事,就是听大人讲故事。神话故事、历史故事、侦探故事、宗教故事、爱情故事,有虚构的,有真实的,五花八门,让孩子们尽情地享受在精神娱乐当中。即使在当代语境下,任何娱乐、艺术、传播,都不可避免地闪露出了“故事”的存在,可以说故事串联起了当代媒体爆炸式的景观。故事让人有了依靠感,使精神不再孤单;故事拉近了人的距离,使彼此心灵有了相通;故事促进了合作,让人们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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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但方式是多种多样,有的事件突如其来,如疫情、天灾、突发事件等;有的事情顺理成章,如老年病人的器官衰竭、肿瘤疾病的晚期转移。虽说同一件事的背景是相同的,就拿疫情来说,可疫情下的人与人不同,这样每一个医疗事件就变得独一无二,这就构成了医院是产生故事的“数据库”。也就难怪世界上的文学家,都喜欢以医院做背景,以病人和疾病作题材,书写医学的故事。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契科夫的《第六病室》、莫利亚克的《给麻风病人的吻》、加缪的《鼠疫》、托马斯·曼的《魔山》等等。


可作为医院的主角医生是愿意从故事的角度审视自己的工作,还是乐于从客观平淡的叙事去理性面对医疗本身,一定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为什么这样说,就拿叙事这个词来说,可以是理性的,也可以是感性和有冲突的。我刚做医生的时候,采集病历就要与病人叙事,但这样的叙事是理性的,虽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经过,基本上病是叙事的主体,任何左右疾病的病人的话语都被排斥在理性叙事之外。看似医患两个人聊的挺热闹,而且还可能是病人说的多,可病人说的许多话不算数,病历的模板是最终的“仲裁者”。在这样的叙事后就形成了疾病的格式化病历,之后针对病人一系列的医疗过程都会始于这份病历,如每天的病程记录,上级医生的查房意见等。最后医生记住了病,忘记了人。当有一天病人站在我面前的时候,说他就是我曾经治过的病人时,我会感觉一脸茫然。在我的记忆里,病人是为疾病服务的,他们都是疾病的符号,如肺炎、哮喘、冠心病等。


把病人当成疾病的符号,一定会让医生张冠李戴,对每一位病人的心理都不是一个好的感受。虽说病人因病就医,但疾病产生的一切后果,都是由病人表现出来的,没有病人,医生哪里会见得到疾病。疾病可以有故事,那是病理生理学的故事,是解剖学的故事。这样的故事缺乏情感、没有活力,说着说着就会落入俗套。故事之所以被人喜欢,不管它是神话,还是传说,就是它表现出强烈的人性特点,与众不同的思想风暴,也就是故事情节中的冲突、变化、转折吸引了听故事的人。我想临床医学也是这样,不管是病人的得病经历,还是医生治疗病人的感受,都各有各的所思、所想,构成了各有各的精彩和独特的临床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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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医学中的故事性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这里病人被疾病的痛苦折磨,被死亡的恐惧威胁,所以每一位病人的故事都不会带有人工雕琢的痕迹,而是发自内心骨子里的真实。一般来讲,评价一件事是否有故事性都是从时间性、独特性、因果/偶然性、主体间性和伦理性着眼。叙事医学在我看来,就是通过讲故事把医者与病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不管是谁说,谁听,临床出现的事件都有时间这个大前提。春夏秋冬,白日黑夜,人的生理状况不同,心理情绪不同,对疾病的敏感性就不一样。春天过敏性疾病多,夏天胃肠疾病和体温调节异常的中暑多、冬天心脑血管疾病多,秋天各种呼吸道感染疾病开始抬头。时间不同,得病的种类不同,得病的概率也不一样,这就是医学故事中时间的重要性。


得病有其因果关系,也存在病因不清的偶然性,新冠疫情来了,同一个屋檐下都是易感人群,有人得病了,有人健康如常。对得病的人,因果关系清楚,对不得病的人,只能归结于偶然性了,这不就是故事中的冲突性吗?虽都是新冠病毒感染的病人,病人身体的反应性不同,心理对新冠病毒感染的恐惧感也有差别,有些病人初期是轻症,有些病人初期是重症,但最后疾病的转归却是180度大逆转。这就说明临床中病人表现的特殊性,让每一个临床实例都不可复制,这也给了故事增加了吸引眼球的亮点。病人与医生是一对关系,这对关系在医学中,各有其意义,互相影响,它的价值是因为它的存在,没有它的存在也谈不上它的价值,所以两者都应视作主体,而无所谓主次。我们熟知的故事都是在解读各种关系,处理好关系,故事就会栩栩如生,人物之间的关系是故事的精髓,均是以主体间性存在。故事总是以道德观和价值观为出发点,以期使人向善,而伦理学是对人类道德生活进行系统思考和研究的学科。医学中的诊断和治疗,每一步都会留有医生从伦理角度的思考和决策。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如果临床医学以病人为主导,以人学为理念,医学就需要从叙事开始。


这几年在叙事医学实践中,越来越强化了与病人互动的故事性。临床的每一个场景,都是由故事组成,有的故事长,感性的成分多;有的故事短,理性的成分为主。但不管怎样,医者和病人一旦进入了故事的情境中,彼此关系就会发生质的改变。由生疏到熟悉,由淡漠到亲切,由冰冷到温暖。之前理性的格式化病历书写模式,渐渐生出了感性化平行病历的书写欲望。


人在故事中,情绪是饱满的,心态是平和的,思考是感性和理性兼顾的。故事让病人有了敞开心扉,一吐为快的轻松;故事让医生放弃了刻板的思维框架,站在人的高度看待疾病的视角。叙事医学的故事性,捅破了医患之间隔阂的窗户纸,缓和了彼此之间不平等的尴尬关系。人人都有听故事的兴趣,也一定有讲故事的潜能。医患在听与讲的互动中,看到了医学技术的局限,也体验了带有人情味的医学照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