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北辰  北京积水潭医院急诊科


二十三,糖瓜粘,今天是春节前的小年。一早急诊科收治了一位低血压的38岁中年女性,病人中等身高,体型瘦弱,步入抢救室时精神略显疲惫。因为病人和我都是三十几岁的人,故感觉挺亲切,通过简单的问诊,大致了解了病人就医的原因。


快过年了,病人所在单位加班比较频繁,三天前在工作中出现恶心、呕吐、直立时耳鸣,但当时没有其他不适,只看了耳鼻喉门诊,医生除外了前庭神经性疾病。这次因为上面所说的症状持续不缓解,便由年迈的父亲陪同来看急诊。到了抢救室给病人做的第一份心电图提示室内传导阻滞,我就感觉有些蹊跷,反复追问病人有没有慢性病史,近期有没有呼吸和消化系统的症状,病人都一口否认。我心里想,病人年纪不大,急性起病,既往身体还可以,心电图这种表现,会不会有心肌炎的问题?在随后的床旁超声心动检查,射血分数只有43%,血的心肌酶也是翻倍的高。显而易见,心肌炎的诊断从临床上考虑应该是确凿无疑了。而且从检查的结果看,病人的病情还很严重,一个不想想的诊断——爆发性心肌炎也一同浮上了我的脑海。


记得和病人交流时,她一直在抱怨近期工作繁冗压力大,下班后还要上心两个年幼孩子的功课和饮食。但从她的眼神中仍能感到作为超人妈妈的这种责任。检查结果出来后,我并没有勇气将这个病的不良预后告诉病人,对病人做了简单言语安抚后,我转身走出了抢救室。在抢救室门外等待的是局促不安的病人父亲,他怎么能想象并意识到他的女儿所得的这个病是多么凶险呢?我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把他女儿的病情如实说了一遍,并把接下来可能的诊治方案也告诉了他。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这位当父亲的似乎很不愿意接受,但还是在相关的抢救文书上签了字。病人很快就收到了CCU进一步治疗。


自从病人从抢救室离开后,不管是从一位经治的急诊医生角度,还是从一位年龄相仿,为人母的角度,都祈祷病人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顺顺利利回家过年。可医学总有太多的无奈,许多时候医生无从把控,病人最终还是遗憾地离开了这个让她牵挂不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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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我并没有看到她年迈父母抽泣的脸庞,也没有目睹她爱人悲痛欲绝的表情,更不敢想象她两个孩子在得知母亲突然离世的那种茫然和无助,我只是一遍遍翻看了她24小时出入院的死亡和抢救记录,总希望能寻找到一些有机会救治的线索,然而得到的只有文字的苍白和结局的无奈。


从研究生期间到现在已经在急诊科工作了近10年,10年的医路生涯不能算长,但也经历了林林总总、大大小小不同的生与死的救治。因为职业的特殊性,需要医护在病患离世的场景下很快抽离出来,以便更快地投入到下一个救治的过程中。我也逐渐习惯并接受了医疗的局限和世事的无常,所以难免会有病人和家属抱怨医护总是一副冷眼默然模样。然而我们却清楚的记得每一次生与死的抉择;在九死一生的抢救或治疗中,我们从未有过片刻怠慢;就算医护心间有多少崇山峻岭,却仍然要在病情面前佯做柔顺山水;即使工作了很长时间,我们仍然会因为某个病人的救治失败而情绪波动,久久不能平复。


医学需要理性,需要科学,但医学却不是拿公式说话的纯科学。临床的每一次救治,都是概率事件,医学的结局都是未知的。这就有了遗憾和后悔。有人拒绝后悔,认为后悔就意味着否定;后悔就意味着对感情的折磨无法释怀。其实后悔远没有想象的那么沉重,也不会让人变得那么悲观。后悔在医学中暗含的就是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给了医生对事业不灭的热情,巨大的期待,不断的努力。一旦医学的每一步走,都是格式化的数字,确实没有后悔可言了,可我们对医学的兴趣也就荡然无存了。


我想最终的最终,在医学的局限中,医患双方都会与疾病诊疗过程中的痛苦和解。在这如履薄冰、日复一日的临床救治过程中,虽牢骚有时,失神有时,却也欣喜有时,沉湎有时。这情绪泛滥于心,躲不得也求不得,因为那些曾使我感到悲伤的一切,也是我最热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