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刘耕医生做晨交班,他30多岁,在急诊这行当摸爬滚打已经12年了,算是老医生了。昨天他在抢救室值夜班,今天他要把抢救室病人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接班的医生。十几个抢救病人,个个病情都不轻,要让新接班的医生在几十分钟里,通过交班医生的口述,把病情了解的一清二楚,一定要有一个清醒的大脑。


该说的要讲的详实,不留任何隐患;不该说的,不要碎嘴唠叨,以免耽误早上查房的宝贵时间。当然除了说病情,还不要忘了把病人的心态,家属对疾病的态度,了解到位。因为抢救室的病人还有这样的特点,病情突如其来,家属和病人都缺乏准备,包括心理的准备,费用的准备等,所以对治疗的期待,有的坚决,有的犹豫,有的反复无常,还有的干脆就是没有理智的拒绝治疗。本来到抢救室的疾病就急、就重,即使医生把脑子都用在治病上,还不能保证病一定能治好。加上半道上家属和病人又横插一杆,在治疗上指指点点,结果就让医生左右为难。这事不解决不行,否则治疗进行不下去;如果解决,这还真不是一个技术活,就看医生的情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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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耕医生交班的这十几个病例,有男有女;老的90多岁,年轻的30多岁;有精神正常,也有来自精神病院的;有可以治的病,如高血压急症,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急性胰腺炎;有治疗也不会有好预后的病,如口腔癌的多发转移,肝癌低蛋白血症;有家属上心配合的,也有家属无动于衷,反应冷淡的;有医生怎么说就怎么做的病人,也有医生苦口婆心讲了半天,病人还是按自己一定之规去做的。所以听交班,如果医生说的好,就如同听故事一样,每一个疾病后都是一个鲜活的故事。刘耕医生这些年除了在急诊治病上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做事有条不紊外,还有这两年在叙事医学的熏陶下,想病人之所想,急病人之所急的整体病人观,这都有助于他对病人察言观色,工作中注意人文修养,实践中不忽视病人每一个细节,大大修炼了与病人和家属的同理心。


我静静听完刘耕医生把这十几位病人详详细细,如数家珍的捋了一遍。两个看似不听医嘱的病人让我记了下来,今天就准备查看这两个病人了。交完班,我来到了抢救室,准备要看的两个病人都是男病人,一位36岁,一位54岁,在抢救室里他们算是最年轻的了。两个病人的床位很靠近,他们都坐在床上,精神头也还是不错。所谓不听医嘱就是病人都坚决要回家。36岁的病人,几十年的高血压,没有好好治疗,这次呼吸困难,咯血,出现了心衰的表现才来医院。症状还没有完全好,就要回家。54岁的病人,是因为消化系统症状来看病,后来确诊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急性胰腺炎。之前病人不知道有糖尿病,血糖很高,医生建议要把血糖控制稳定,病人执意要回家附近的医院去看。


我先问36岁的病人,症状好一些了吗?他说:还是有憋气的症状。我说:为什么要回家?他说:我怕这个病治不好。我说:如果回家,这个病不是更治不好了。病人上大学查体就发现了高血压,没往心里去。大学毕业工作了,开始间断的看病,服药治疗,后来血压控制不好,干脆就把药停了。病人是一位很有心气的年轻人,做的研发工作,不服输,总想成就一番事业。但工作时有不顺,也不愿意开口求人,在他的理念中,作为搞研发工作的,如果老是咨询别人,就等于告诉人家,我是无能的。一次闪婚闪离,让他又蒙受了巨大的挫折,使他在外人前很失面子。就以酒买醉,一斤白酒下肚是常事,睡眠也出现了问题。病人不断地反问我:年纪轻轻,怎么就得了这样的病呢?我说:是你心态出问题了,太好强了,也太好面子了。我跟他解释为什么长期高血压不治疗会导致心功能受损。我说:你确实很年轻,但高血压不是不治之症,现在治疗还来得及。反之,如果你再不注意,等过些时候再来治,医生也没有办法。再一个我觉得,目前你最大的问题是心理的问题,要想开一些。他说:我怎么那么倒霉,不好的事都让我摊上了。我说:没有一个人是一帆风顺的,你不要以为在你面前满面春风的人就比你强,你是和他24小时在一起吗?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哭了。我转移了话题:还是住院把血压调好。我指着对面床那位54岁的病人,他两年前因为电击伤,失去了右臂,左臂也受到了很大的损伤,做了植皮。我说:你看看这个病人,身体即使这样,也没有像你那么悲观。我对着那位病人说:是不是?那位病人接过我的话说:身体是人最大的本钱,有了身体才可以有其他。这位年轻的病人似乎有些开窍了,对住院看似默许了。


我转过身对着54岁的病人问:为什么要回家?糖尿病不治了?这位病人倒是很乐观,也不像与医生成心过意不去的人,他说:以前真不知道我有糖尿病,只是平时水喝得多,尿撒得多,咱也不懂呀。我家住在大厂,就是调血糖,我就回当地医院就行了。看到病人不是不治了,说话也很在理,我也就踏实了,叮嘱了一句病人:从我们这里离开,一定要去家附近的医院住院。病人说:放心吧。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还能在小河沟里翻船。我跟36岁病人挥挥手,又跟54病人笑了笑,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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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晨交班也是叙事医学的延伸,如果医生只是就事说事的交班,我可能查房的焦点还是就病说病。既没有重点,也切中不了病人的要害。啰啰嗦嗦跟病人说了半天,病人的问题没有解决,我也做了一大堆无用功。以前看病也少不了与病人的沟通,但沟通有些正式,叙事看似更随意。我经常把叙事看成拉家常,医生不忐忑,病人也不紧张。有时直奔主题,病人也不感觉唐突。叙事医学讲究着是一种医患的主体间性,谁都是说话的主人,没有里外、高低之分。大家都不用为进入各自的状态煞费苦心。在急诊涉及看病的技术话题只是一方面,不是唯一,反而与病人和家属建立一种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的信任关系,许多时候超过技术的效果。


近年叙事医学在逐渐走进急诊,虽说它是一门有体系的学问,但我不想给它戴上那么多清规戒律。每一个临床实践者对叙事医学都有各自的解读,也有各自的践行方法。也就是条条大路通罗马,目的只有一个通过关注、再现,最后与病人达成归属。现在的病人,再也不是只在乎治病,不需要感受的时候了。也就是说温饱解决了,下面是满足精神层面的需求了。医生理所当然要与时俱进,那就是在今后的医疗实践中,技术与叙事医学要齐头并进。在我看来,它们的好处不仅是病人受益,第一受益者是医护人员自身。在叙事医学的框架下,医者看问题有了高度,做事可以海涵,精神境界日趋丰满,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