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床医学是一门典型的以实践为主导的学科,通过药物和手术解决疾病给身体带来的痛苦,甚至对生命的威胁。所以在医学教育过程中,学会看病,学会治病是每一位今后从事临床工作的人不可或缺的能力。记得在医学院求学时,整个课程的设置都是以疾病为中心,从基础课的药理学、病理学、免疫学、解剖学等,到临床课的物诊、系统内、外科以及各亚专科的学习,无不强调疾病的核心作用。医学因病而生,因病成长成了学医人异口同声的答案,也为医生们在往后的医学实践中不余遗力地求得医术上的精进增加了不可动摇的决心。


Karolina Grabowska © Pexels


几十年的临床实践下来,我也学会了不少看病之法,也收获了不少治疗成功的病例。但更多的时候药到病除来的没有那么轻松,甚至在瞬息万变的疾病面前,诊病治病是如此艰难,如此不堪一击,最后以失败告终的病例不占少数。人面临死亡是绝对概率,谁也逃不掉。而疾病是导致死亡的罪魁祸首,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医疗与疾病的对决,笑到最后的是疾病。不否认高大上的医学技术可以取得阶段性的胜利,保证人类有更长的寿命和生活质量,可它只是与人的生物学特征达到的一种暂时的平衡,终究人还会走向死亡。所以作为医生要具备两个能力:其一是临床的思维能力,其二是对人性的反思能力。


前者考虑的对象是疾病,也就是刚才谈到的医生最初的看家本领,要想把病看好治好,就需要有扎实的临床思维能力,既会动手,更会用脑。许多时候看好病不是你掌握了多少技术,而是用临床思维指导技术什么时候用,该用不该用;而后者涉及的是在医疗实践中与其相关的所有的人如何和谐相处,无疑患病的人是主体,也包括家属、同事,还有自身等。人与病不一样,人有思想,有感情,人受情绪的调控。与人打交道,光用脑远远不够,还要有智慧,就是知识的更高层次,同时不能缺少情感,要情与智达到高度的统一。临床思维与医学的科学性密不可分,它有一定之规,讲起来头头是道,是医学最有理性的成分。这部分要按部就班的学习,一开始就不能走偏,选对了医院,挑对了老师是关键。


人性的反思是医学的人文,具有伦理性、情感性、独特性、不可复制性,可以说感性的成分胜过理性的成分。这部分与临床思维不同,它涉及的内容有些与人的天性有关,例如骨子里的善良,所以有些人会有先天的优势。在整个医疗实践中,临床思维有时不需要贯穿于医疗始终,如疾病的终末期,技术基本没有了用武之地;但人性的反思自始至终都不能离场,因为只要人的意识还在,思想就依然活跃,活着的意义,生命的价值都要值得关注。


这样看来医生怎么当?如果只有技术,只能看病,是不够全面的,也不能贯穿医疗全过程,特别是病治好了,病人的就医感受并不好。而以人为中心的医疗行为可以弥补人的情感空缺,建立彼此的关系,或真诚或友好,也可以给医生智慧的展示赢得空间,让人性的发挥有了更大的舞台。这几年对叙事医学有了一些了解,它是以人为向导,用理性和感性做连接的临床学科。意在用心和技巧地接受人们关于自身的叙述来强化医学的本质,使医者能够认识、吸收和解释,并被他人的故事感动,从而为他们自觉或不得不采取行动。所以叙事医学通过医生的在场,进而聆听他人的故事,来培养医生的人性反思。这个培养过程从无意识到有意识,从无框架到有框架,从不自觉到自觉,从不习惯到习惯,一步步都与叙事密不可分。医学人文之父威廉·奥斯勒说过:“就像一个人,从年头到年尾,只做一件事情,或者检查眼睛,或者触诊卵巢,或者疏通尿道,却全然不了解作为整体的医学艺术的精髓所在,长此以往,不知不觉中,极有可能形成苏格兰老鞋匠的心态和思维。”也就是我们眼里医生的标准是看病人的师,还是治病的匠。


既然叙事医学能成就医者的人性反思,也就是在医学院和日常的临床工作中培养了医生的看病能力,如果在医学教育中再把叙事医学融入进来,岂不就解决了困扰医生只集中看病,不下功夫看人的弊端?通过这些年在叙事医学的实践,答案是肯定的,也就是叙事医学对医生向着以人学为属性的医学发展大有裨益。叙事是人的天性,人是为故事而生,正是因为故事赋予了生活的意义,也平添了人的喜怒哀乐的情感,才有了世界的丰富多彩。得病也是特殊的一种生活方式,人从生到死,得病是不可避免的,这样看来把它确认为生活方式的一种也无可厚非。实际从希波克拉底时期,就把语言作为医生的三件宝。所以医学没有了故事,医学也就变得死气沉沉。医患没有了语言,医学也就不是人的医学。


Marcelo Leal © Unsplash


最近北京市医管中心在开展市属22家医院的平行病历的比赛,可以说平行病历是践行叙事医学实践的一个重要工具,它是通过叙事理念,展现作者以人学为角度对人性、人文、伦理、医学、哲学等多角度的思考,挖掘内心情感深处对医学人文的理解。平行病历能够通过文字和故事打动读者,引发共情,促进医患关系的和谐,加深对职业的热爱,规避职业倦怠,从而对临床工作起到正向引导作用。所以平行病历既让医患之间互相在场,有了彼此倾听的机会;又让医务人员对医学,对人性有了更好的反思;在反思和彼此理解的基础上又使医患双方在情感深处有了共鸣。通过平行病历让医者看到了医学人文的抓手,也感受到文字对于细节、反思和情感表达的力量和深度。不要怀疑每一个人讲故事的能力,人是天生的段子手。医院是最容易发生故事的场所,痛苦与情感交错,死亡与恐惧伴随,命悬一线,生死时速,人生百态在医院有了最真实的流露。素材有了我们还怀疑医生的写作能力吗?写作不是卖弄文笔,不是华丽语言的堆砌,它是发自人心底大彻大悟生命历程的敏感和反思。


为了能加快叙事医学的普及度和实操的可行性,不久之前和志同道合的急诊医生、医学院的人文老师一起,也在共同讨论临床叙事医学实践工作坊的设计。也就是紧紧围绕叙事医学理念,以真情实景,从故事中进入,再由互动、反思中走出,让工作坊的每个人都身临其境地参与其中,这样要比单纯讲道理,一个人去说教能带来对叙事医学更加感同身受的认知。实际作为一名临床医生并不是叙事医学的小白,每一个人在其临床工作中,包括与病人的交流,问病史,关注病人的病情变化,告知坏消息等等,都在有意无意地展示着叙事医学的功能,只是之前没有从叙事医学的角度归纳、整理和总结。通过工作坊的学习就是让之前零零散散的知识系统地连贯起来,有理论支撑,有体系架构。让每一位医务人员知道叙事医学不是一门新兴的学科,它就是让医学从技术统治100多年的生物医学模式中解脱出来,回归医学的人学属性。


当然叙事医学的临床实践与临床思维能力的培养不同,前者没有一定之规,可以是多途径,多模式。但落脚点只有一个,要以人为中心,解读人的情感,关注人的需求,站在同理心的角度去思考那个得病的人。叙事医学的受惠者不仅仅是病人,由于叙事医学涉及的是人性的情感,善良和关爱,考量的是人的智慧和胸襟,在我眼里叙事医学第一个直接受惠者一定是医务人员自己。所以践行叙事医学不带有强迫性,只有主观上接受叙事医学的理念,才会在客观上主动把叙事医学融入到临床工作和自我行为中。


以前没有从叙事医学的核心架构去理解和践行叙事医学,因此对医学人学属性,对病人的同理心,对生命的意义,对人性的反思就没有那么深刻,可以说是一种欠缺和一种遗憾。当然随着对叙事医学的学习、领悟、践行,这种欠缺在逐渐弥补,这种遗憾在慢慢打消。


有研究表明,如果病人感觉医生了解自己,他们会更愿意聆听并遵循医嘱。医生想要尽自己所能做到最佳,就必须具有真正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在医学中,许多时候医生的兴趣点局限于生物学层面,视野太过狭隘,以至于错失一些极其重要的观察点。最后以苏格拉底的话作为文章的结尾:医学关注的是患者全人的健康,而非局限于身体某一部位的治疗。